在老家偏房的东墙角,至今仍摆放着一条楠竹扁担。我无从考证它的出处和年代,但从它磨得又光又亮的印迹上,我猜它的年龄一定不会小于我爷爷的爷爷。
如今,它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,身上蒙着厚厚的灰尘,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,整天缄默地待在被人遗忘的角落,用浑浊而又深邃的眼睛,见证着社会发展的昨天与今天,独自品尝着生活的孤独与寂寞。
晌午,当明亮的阳光穿过长满青苔的瓦砾和布满尘埃的空气,通过墙体的作用把光线反射到扁担上时,它那斑驳的身躯便会发出一丝蓝幽幽的光,一些不易察觉的神秘。
它那安闲淡然、与世无争的样子,似乎在告知身边为生活奔忙的人们,岁月的洗礼与现实的无情,已让它从心里彻底泯灭了往日力担千斤的雄心,无法再用结实的身躯去贡献社会,造福乡亲。它随意、平和且又不失坚强的外表下,展现给世人的却是一种博大的胸襟与超然的洒脱。
只要在不经意间看到这条文物似的扁担,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它往日的辉煌,想起它在父母肩头晃悠悠的身影,想起它为众乡亲所作的巨大贡献。
站在这条曾陪伴我成长和推动中国农村社会进步的功臣面前,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,宛如平静的湖面,突然被投入了一块岁月的石子,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。在那任意扩散的情感波纹中,我仿佛体会到了当时父老乡亲的生存状态,看到了中国农民挑战生活的艰难缩影。
信息封闭交通落后是当时农村社会的一大顽症,也是湘西北老家无法改变的现实。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,勤劳朴实的父老乡亲要想把丘陵地带生产的农产品转换成商品,唯一的办法就是肩挑人扛。显然,扁担这种乡里人自制的运输工具,不仅可以用来挑水、担粮、抬各种农用器械,还可以做很多乡里人需要做的事情。
记得每到农忙季节,父母亲都会用扁担把家里种植的大豆、蔬菜和粮食等农产品,通过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挑到城里去兑卖,换来一家人的生活开支。可以说,扁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,不仅是乡里人求生存的工具,还担负着很多农村家庭的生活与责任。
在我那零星又久远的童年记忆里,很多农村家庭都是两到三个孩子,每逢佳节,年轻的父母们探亲访友,不是胸前抱一个,就是肩上用箩筐挑两个。
年幼的我,每次去大舅家看望外公,我和妹妹都会安逸地坐在父母亲轮换挑的两个竹箩里,睁着一对活泼的大眼睛,快乐地享受着一份别样的童年。
后来,我竟奇怪地发现,扁担不仅是乡下人形影不离的工具,而且也是孩子们一件非常有意思的玩具。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,我也会模仿着他们的样子,扛着扁担在家里走来走去,觉得非常有趣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乡村生活的进一步了解,我发现扁担对乡下人的作用与情结,远远不是我所感知的那样肤浅。在寒风习习的冬天,他们会用扁担把一担担有机肥挑到田里深埋与发酵;待到来年,他们再汗流浃背地把田里丰收的粮食一担担地挑到家里晒干入仓。
所以,乡亲们最忙碌、最紧张、最高兴的时候,莫过于“双抢”时用扁担往家里挑粮的情景。每当盛夏,在南方阡陌纵横的乡村,就是到了午夜或凌晨,依旧能听到父老乡亲在田间脚踩打稻机的声音;在明晃晃的月光下,依旧能看到他们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挑粮时忙碌而又欢快的身影。
我那含辛茹苦的父母,由于常年与扁担形影不离,肩头磨出了厚厚的老茧,脊梁也被压得不再挺拔。当然,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双肩和身体,而是庄稼地里一粒粒的收成和一家人的生计。
他们不管自己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,只要在夏日的轻风中,能看到此起彼伏的、金黄色的稻浪,能看到绿油油的禾苗长成沉甸甸的稻穗,就仿佛看到一幅壮丽的生活图景,心里的感觉如同食蜜。因为,他们一年的耕耘与付出,其收获的多少都体现在扁担挑粮的多少上。
我认为自己与他们不一样,虽然出生在鸡鸣犬吠的乡村,身上同样散发着浓厚的泥土气息,流着相同的血液,有着乡里人特有的憨厚与淳朴,但心中的憧憬和志向却与他们相距甚远。
我觉得作为一名学子和热血青年,应该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,不愿像父辈那样把自己圈定在田园间生儿育女,不愿把自己的双脚禁锢在房前屋后营生。应该通过自己的奋斗和努力,踌躇满志地走出乡间,走出田园,走出他们的视线,即使成不了翱翔蓝天的雄鹰,最起码也应该是一只能捕鱼的鸬鹚。
为减轻父母的负担和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,我曾试着用扁担为家里挑过粮食,没想到一天下来,我那稚嫩的肩膀竟被磨得血迹斑斑,全身痛得像散了架一样难受,以致我的手现在往肩头一搭,依旧能体会到当时那种钻心的疼痛。
我发现自己与生存环境是那么的格格不入,这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心理。每天放学回家后,割马草、浇菜地等一些家庭琐事,都需要我扛着扁担一一完成,根本无暇顾及学习,生活的无奈与理想的对撞,常常让我感到身心疲惫,但又不知以什么方式选择逃离。
村头有口冬暖夏凉的水井,一年四季像乳汁一般滋养着全村人的生命,我却觉得它像魔鬼一样,吞噬了我大量的学习时间,整天无情地撕扯着我那颗为改变命运在不断进取的心。
为在上学之前把家里的两口大水缸灌满,每天清晨,我都会挑着水桶加入浩浩荡荡的挑水大军。不知是道路泥泞,还是早晨雾大光线模糊的原因,年幼体弱、身体单薄的我,常常摔得人仰桶翻双脚朝天。
我额头左上角那块化不开的伤疤,就是那时挑水留下的。所以,我只要见到这块岁月为我注册的特殊标记,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段尘封的往事,想起那段撅着屁股挑扁担的经历。
久而久之,我那烦躁的内心在活生生的现实前,感到特别困惑与无奈。我从内心感到,这条耗费我大量学习时间和精力的扁担,要么整天像虫子一样吞噬着我的青春和梦想,要么像一根深扎在肌体里的刺,时不时地让我感到隐隐发痛欲罢不能。
我那幼小的心灵因为生活与扁担的重压,对生存的环境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与仇视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叛逆的个性所致,总之,为远离那条曾磨破我双肩的扁担,我曾咬牙切齿地产生过改变现实,逃离环境的强烈愿望。
如今,富裕起来的父老乡亲早已告别了人挑肩扛的时代,当地政府为积极贯彻党中央提出的建设新农村的号召,在乡镇间新修通了宽阔笔直的水泥路。以前,到县城买东西要花大半天时间,现在因为交通便利,半个小时就可以走个来回,速度之快、效率之高是以前人们想都不敢想的。
农忙时节,习惯了世世代代用扁担挑粮的父老乡亲,也早已用上了小四轮汽车、手扶拖拉机;为解决住房和吃水的问题,很多农户还新修了楼房,砌起了自来水井,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。
我通过自己的奋斗与努力,早已离开生于斯、长于斯的乡村,离开了那条曾丰富了我人生阅历,给父老乡亲带来诸多便利的扁担。我整天待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,依旧会常常地想起老家那条早已退役的扁担。
我觉得是它见证了整个乡村经济的发展,是它让我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,是它激励我从乡村走到了城市。尽管它现在已隐退在世事的沧桑与历史的尘埃中,无须再去发挥任何作用,但我对它依旧有着一种深深的眷恋,有着一种割舍不掉的情感。
作者简介
程荣贵,桃源县浔阳街道万寿桥社区人,供职于中央军委训练管理部,大校军衔,军队管理学硕士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中国艺术摄影学会会员。出版散文集1部,主编参编理论书籍23部,有多篇散文、诗歌被文艺报刊转载。
来源:视外桃源手机台
作者:李泽红
编辑:李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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